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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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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3 章

師兄劈頭蓋臉一通罵,宮霧小心翼翼地看向師父,苦著臉不敢反駁。

塗栩心聽得滿臉覆雜。

“你就不能自己想點詞兒嗎?”

“累。”

宮霧:“……?”

當務之急是想清該如何解釋她的覆生。

塗栩心在她未蘇醒前就想了又想,此刻快速道:“現在有兩條路。”

“第一是承認你死了。”

“但這就意味著,我們要偽造你的屍身,還要給你新造一副面貌身份,今後總會有被揭穿的風險。”

“第二是承認你活了。”

姬揚並不讚同:“不死之身太過違逆常理,她會被當成妖邪。”

“所以我先前囑咐過許多次,不要死在旁人面前。”塗栩心頭痛道:“至少現在你救了嚴宮主一命,他總會幫你說幾句話。”

宮霧小聲道:“說謊呢?”

“說你設法救活了我,或者被紮穿心肺的其實是草人?”

“一次這樣做,所有人都會信。”塗栩心搖一搖頭:“你在程花兩位宮主面前都死過一次,現在又在嚴宮主面前近距離死掉,他們都是目睹異象的人,遲早察覺端倪。”

“姬揚堅持讓你假死換身份,扮作我另招進來的新弟子,或者直接出山歷練,不再谷中長留。”

塗栩心深呼吸一口氣,語氣中押了幾分堅決。

“可我覺得,如果從更長遠處考慮,你該留住月火谷這個家。”

東南男尊女卑之風極盛,後來因為接連有洪澇風災,連男嬰都漸漸養不起,一並拋進河裏或廉價賣了。

月火谷雖然地處西南,但每年都會收下大量棄嬰,哪怕許多並沒有修仙資質,也會在他們能自食其力之後再送出谷外。

宮霧無父無母,如果因著這個身份徹底離開這裏,改名換姓去過新的生活,塗栩心不忍多想。

這徒弟小時候笨笨的,現在長大以後雖然機靈了些,到底才十幾歲。

“霧霧,你現在死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。”

“可到了十年後,幾十年後,你可能死幾十次,幾百次,每死一次你都要改名換姓,居無定所,你真的能接受嗎?”

塗栩心看向她,真誠以告:“如果是這樣,你認識的朋友,將來會喜歡的人,熟悉的地方,一樣都留不住。”

“至少為師覺得,這是純純活受罪。”

他這樣分析的時候,姬揚同樣聽得上心,許久道確實如此。

宮霧猶豫片刻,小聲道:“要不,我們悄悄把花宮主和嚴宮主叫來,跟他們商量一下。”

如果兩位長輩都容不下她,後面的事根本不用想。

“誒,對了,他們人呢?”

“他們在……”塗栩心委婉地調整好修辭:“談判。”

也可以說在砍價。

大戰結束之後,各派勢力最快劃分的不是正義,而是利益。

敗就是敗,勝就是勝。

金煙渦位列名宗六門之一,亦是天下第一大陣修門派。

與此同時鼎盛興旺的,自然是十八路畫陣材料,以及各類精奇珍貴的陣書陣寶。

最初有行腳商人往來販賣,後來直接被他們本派弟子出手壟斷了產地商路,讓各大派都不得不定期前來采購聚畫靈陣所用的珍寶器具。

畢竟逢年過節祈福法事,師徒傳道授靈,甚至是合歡雙修,都少不了用到些許罕見物事構築陣法。

月火谷賣藥草診百病,但價格一直壓得親民廉價,時不時還倒送村民許多靈芝粉人參須。

也正因如此,全谷一年的收入,還不足金煙渦一個月賺下的零頭。

賀兆離叛離師門大鬧一場,囚殺月火谷弟子,還與那蛇眼怪病息息相關,一看便是與魔界有不可告人的勾連!

趁著風波未定,三家仙門宮主出面彈壓,將金煙渦的臨時話事人壓得擡不起頭來。

一要至此開放周邊山水數脈,今後任何門派均可自行開墾采集奇石靈魚,不得再壟斷繪陣寶具。

二要向月火谷賠付銀數萬兩,用以平衡疫病開支,安撫曇華宮人,以及修覆門派上下因魔界入侵所致的破損。

三要金煙渦自查門人來往脈絡,限期一個月內找出眼蛇瘟脈絡源頭,或者說,是賀兆離背後的主使。

——如若無能,其餘五大派將議後派遣仙尊代為掌權,直到金煙渦能自清門庭。

嚴方疾跟這幫操蛋玩意集議到後半程,眼看著明月低垂,更是火不打一處來。

金煙渦裏能打能扛事的基本都死完了,臨時掌事的老劍修一改平日的傲氣蠻橫,什麽都不敢擔,生怕自己將來成了門派裏的千古罪人。

等嚴宮主領著人把初案定下,弟子才敢遞上熱茶,說塗師尊在側廂等候多時了。

嚴方疾還在怒氣裏,扭頭道:“又是什麽事?”

弟子小聲道:“他想請您和花宮主……再去瞧一眼宮霧。”

這個名字一提起來,嚴方疾臉上的躁意登時消散全無。

他以最快速度推開桌椅,顧不上喝那盞茶,快速道:“帶我去,快去。”

他一生都沒有女兒,但如果有,一定和宮霧相差不大。

直到宮霧死後,他才知道,小姑娘並非胡鬧著沖到他面前來,而是拍散了意欲附生於他的一枚紙人。

——自己宮裏有好幾個弟子都註意到這個物事,可是要麽看得不太清晰,要麽不敢上前冒犯。

可是她敢。

她敢用手去驅散妖異,敢推開比自己強大數倍的人慷慨赴死。

嚴方疾想到下午所見的種種,悲涼湧上心頭。

塗栩心領路在前,很快花聽宵也快步而來,但哀容淺淡,反而皺著眉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嚴方疾被巨大愧疚完全籠罩,瞧見塗花兩人甚至沒有為宮霧落一滴眼淚,心裏登時煩躁憤怒,更多是在恨自己太廢物。

——反而是姬揚一劍殺了賀兆離。

他被一個十六歲小女孩救下,且倉皇到不如一個二十歲後輩來得殺伐果決。

這宮主,再當下去就是個笑話!

越如此想著,嚴方疾越臉色蒼白,腳步虛浮。

他離停靈之處越近,越有淚意不斷地往上湧。

對不起,真是對不起。

反而是花聽宵腳步匆忙,直到塗栩心掀開門簾的前一秒,才按住師弟的手腕。

“你告訴我,是不是跟上回一樣?”

塗栩心看了一眼沈浸在悲痛裏的嚴方疾,很輕地點了一下頭。

“但是,”青年平靜道:“你要是想為難她,就不必進去了。”

花聽宵嘆了口氣,搖搖頭。

“我不是那種人。”

門簾一掀,宮霧拍了拍膝上的點心渣,快速站好。

“師父師伯好。”

嚴方疾紅著眼睛一擡頭,看見她時都傻了。

活的。

活蹦亂跳,能吃能笑,像是從未受過箭傷。

花聽宵表情很覆雜:“這是怎麽做到的?”

宮霧和姬揚對視一眼,同時看向了師父。

他們都有意把轉生庵裏的聽聞當面一問,有其他師伯在場,也更加安全。

於是,在嚴方疾原地楞住的時候,姬揚用短短數語講完前後因果,內心早已預演過數十遍。

從萬噬池的兩次死而覆生,到轉生庵的混亂答案,連墻內人讓他們殺了塗栩心這件事也一並講清。

這是最冒險也保險的法子。

如果秘聞限於曇華宮內,師父又真有異樣,他們禁不住這重變故。

嚴宮主外貌看著四五十歲,實際活了三百多歲,此刻聽完前後,像是被天雷劈了又劈,半晌都快忘了舌頭該怎麽用。

花聽宵跟著楞了半天,突然笑起來。

“我說,轉生庵那幾個家夥是真恨你啊。”

塗栩心擰著眉看他一眼,悶悶地沒吭聲。

像是整個人都蔫吧下去了,也不為自己辯解。

宮霧敏銳道:“所以,師父當年真的去過轉生庵?”

“對,還拉著我一起去的。”花聽宵爽朗笑道:“他在撿到你師姐之前,就是玉衡境,現在也還是玉衡境。”

“估計是修仙修得憋急了,半夜把我拽起來,說自己要去收徒弟。”

“而且,還要收天下最能成事的徒弟,哪怕他自己這輩子就老死玉衡境了,至少親眼看看自己的徒弟能飛升成仙。”

嚴方疾仿佛又被天雷劈了一回,沖著師弟整張臉都擰起來,重重開口:“一百年了,我年年都想問,你這腦子到底怎麽長的?啊??”

塗栩心把頭偏到一邊,嘟噥道:“我比較叛逆。”

姬揚見花聽宵仍在嬉笑,此刻才緩緩放松了一些,看向師父道:“所以你們半夜去了轉生庵?”

“是,”花聽宵回憶道:“我陪他一起半夜溜出山谷,飛到泗鹿郡去找轉生庵,守在門口等了兩個時辰才等到人家開門。”

宮霧想起先前墻內人的古怪交換要求,好奇道:“所以……他們找師父要了什麽?”

花聽宵打了個激靈,像是想笑又不敢笑,扭頭看塗栩心。

“要不你自己說?”

塗栩心起身道:“我是壞人,我承認了。”

“哎哎哎,急了急了,這就急了。”花聽宵過去摁他的雙肩,擠眉毛笑道:“這事不太適合當著你們小輩的講,要不還是改日。”

“現在就講!”嚴方疾瞪著眼發怒:“你們背著師父和我這樣胡鬧,你們這是——狼狽為奸!狼狽為奸!”

“師父還真不知道,大師兄,你別跟他說。”花聽宵把塗栩心強行按回座位裏,放低聲音道:“轉生庵是什麽規矩,不用我再解釋吧。”

“當時墻裏那個人就說,你能拿出你身體裏的幾樣東西,她們就告訴他幾個弟子下落哪裏,何時降生。”

嚴方疾倏然起身:“這是什麽混賬話!逼人割肉卸指頭不成!”

“他們還強調了,”花聽宵攤開雙手:“必須是身體裏的。”

“你要是剪頭發,剪指甲,那一概不算。”

宮霧意識到師父一向腦回路清奇,有種不好的預感。

“該不會……”

姬揚伸手扶額:“大概率。”

花聽宵默默點頭:“是這樣。”

嚴方疾為人耿直,沒跟上他們的思路,此刻已經著急了,拽著塗栩心又氣恨又牽掛:“你答應那些人什麽了?!”

“你五臟還在嗎?短了什麽東西沒有?”

“為了收幾個徒弟把自己的腎都割了至於嗎!!潮生你瘋了!!”

塗栩心被魁梧師兄直接拽著衣領提起來,此刻臉都扁了,艱難到喘不過氣。

“不是……你想多了。”

“放下放下,”花聽宵揮揮手:“就是,給了一瓶,一包,以及一盆,三樣東西,你懂吧?”

嚴方疾愕然:“什麽?”

花聽宵也是被師兄呆得頭疼,此刻才勉強找著文雅用語:“五谷輪回之物!上吐下瀉!明白吧!!”

塗栩心默然扭頭。

今晚月亮挺圓。

嚴方疾長長凝視著他們兩個,半晌說:“我若是轉生庵裏的姑子,把墻拆了都要殺了你。”

宮霧努力把自己的臉捋平了,小聲對姬揚說:“這件事,還是不要跟師姐說比較好。”

姬揚捂著額頭久久沒有說話。

他寧可自己沒問這些。

塗栩心本來不想講這些,幾度起身要走,最終還是被花師哥全捅了出來。

他低著頭沒臉擡頭,許久才道:“轉生庵的人氣惱不過,但我確實是依言給了。”

“她們還是說了三個生辰八字,把你們所在的地方,什麽時候,都如實說了。”

“你師姐生在江南,是塘間木桶裏撈起來的。”

“小霧被扔到夜鴆山下,我一個人不敢進去,趁著陪師父采藥的功夫去悄悄撿了。”

“我呢?”姬揚問。

塗栩心凝視他許久,久到像是忘詞了。

然後自嘲地笑了一下。

“我撿你的時候,誤了時日。”

“本該在村落裏撿你,但當時脫不開身,遲了幾個月,再去的時候你已經被別人撿走了。”

姬揚楞了下:“然後?”

塗栩心閉著眼搖一搖頭。

“然後,你在鬧市裏,被婦人抱在懷裏乞討。”

他聲音微啞,很是艱澀。

“你旁邊幾個稍稍長大的孩童,有的是啞巴,有的斷了胳膊腿。”

花聽宵聽得不忍,低聲道:“采生折割……都是些畜生道的玩意。”

宮霧怔怔看向師兄,許久說:“師父,你要是再晚幾天,師兄會不會……”

“不說這些。”嚴方疾止住話題,低聲道:“小霧不死之事,確實蹊蹺,也許相關的密宗卷軸都在魔界那邊,暫時找不到定論。”

“但有一件事,嚴某一定要做。”

打自宮霧坦誠以對時,他就在反覆掂量著這件事情。

有塗栩心的破事作為調劑緩沖,嚴方疾已經想了足夠多的時間,以做出最終的定論。

中年人端容正服,起身對著她和塗栩心深深一拜。

宮霧被拜得有些不安,怕對方會請自己離開山谷。

“救命之恩,無以為報。”

“嚴某……想認小宮姑娘為義女。”

“從今往後,犬子嚴劄便是你的血親哥哥,你出嫁時嚴家亦為你的母家,會為你陪上豐厚嫁妝,隨時歡迎你回來。”

嚴方疾一個糙老爺們,說這話時緊張到聲音都有點抖,不知道面前兩人會不會答應。

“劄兒如今年方十九,性格還算溫厚平和。”

“將來如果小宮姑娘看得上他,那更是喜上加喜,”嚴方疾連幾十年後孫子叫什麽都想好了,老臉有點繃不住笑容:“總之,南崖嚴氏和牡翼宮今後都會是你的憑依,族譜裏也一定會有你的功績姓名,絕不辜負!”

塗栩心臨時有點結巴。

“她,她救了你,你想當她爹?”

宮霧哭笑不得,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。

她本著禮節,把仍然深深躬身的嚴方疾扶起來。

“嚴宮主,我舍命救你,不是為了這些……”

而且,我也知道我不會死呀。

嚴方疾重重搖頭。

“小宮姑娘,你待我受痛,救我性命,已經是極大的恩情了。”

哪怕她能死而覆生,但這一系列過程裏的劇痛也不是常人能承受的。

他絕不是那種大事化小逃避責任的人,這件事不會這麽輕描淡寫地略過。

姬揚自方才就沈默著,直到這一刻宮霧走向對方,才出聲打斷。

“小霧。”

“你不要勉強自己。”

嚴方疾意識到自己可能太熱情了,連忙解釋道:“當然當然,嚴某絕沒有逼迫的意思!”

“哪怕小宮姑娘不願意,嚴家也會上下銘記恩情,不會有任何怠慢!”

宮霧沒碰到過這種邀請,求助般看向師父。

塗栩心聳了聳肩。

“反正是義父,大不了先處處看,不行就拜拜唄。”

“你如果能多個可靠的肩膀,那是好事。”

塗栩心活了一百多歲,樣貌仍自行停在二十六七歲,自身玩心未泯,帶孩子一向很潦草。

他清楚,從各種意義上,嚴方疾都靠譜沈穩更多,樣貌也很適合喊聲爹爹,很能給小姑娘安全感,以及實實在在的又一重保護。

……雖然輩分上有點亂糟糟的,問題也不大。

宮霧怔了很久,試探著喊了一聲義父。

嚴方疾登時笑得不行,連聲答應。

溫馨氣氛裏,花聽宵舉手打斷。

“等一下,我們好像忘了件重要事情。”

“小霧——今晚到底是活著還是死著回去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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